九月十八日晚八时,西加山南麓。
当夜无云,月色通彻,夜空乌云稀疏,明亮而皎洁的月光尽情洒落,即便是白日两军对峙剑拔弩张的大地,此时也得到了些许慰藉。
南麓地带的半坡,在被稀稀疏疏的青色林木围成的小树林之中,一团篝火在夜色中忽闪忽灭。无暇的皎月下,这个小小树林中唯有一个怪人在此休憩。
吐出口中半熟的肉块,年轻的联军士官漫不经心地向坡底打量着。
“是风的呼啸声?”
将手中用木棍串成的简易肉串放回火堆,年轻士官用沾满油星和灰尘的手蹭了蹭脸颊,坐回圆木上。
这个年轻人尚带有一丝稚气,漆黑的瞳孔和发色证明他很有可能是来自拉斯特罗西部的山区地带,稚嫩的面孔上带有丝丝倦意和疲惫,使得他完全看不出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蓬勃感。
“噫,秋风微寒。”
稀疏的树木努力地围成一团,却仍然无法阻止忽起的凉风渗入篝火所庇护的一方温暖之地,年轻士官打了个寒颤,摇头晃脑着用质地厚实的青色斗篷裹紧了瘦削的身躯。
作为军队的士兵而言明显锻炼不足,不过他的职责本就不需要拿起武器。
“半熟的肉,难以下咽。很好,如此体验下次必可活用于文章之中。”
年轻士官的脸也是沾满灰尘,其模样多半是因生涩的烤肉手法而造成的,与其说他是个初上战阵的新兵,倒不如说他是个出门游山玩水追求见识的大少爷。
现实本就如此。
“王蛇内战”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北方联军的优势现今已经转化为胜势,新的女王代替旧女王登上拉斯特罗王位看起来已成为必然的趋势,在此情况下,众多贵族开始为自家子弟的将来铺垫道路。
作为在家中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青年士官本来对踏上战场这件事毫无兴趣,每日里构思着二流小说是他最大的兴趣,其次是在杂七杂八的方面花式吊打精英姐姐再出言挖苦,再次便是同老头子下棋斗嘴,纨绔的每日生活惬意无比,直至半个月前被自家漂亮的大胸脯姐姐冷着脸提着自己的领子去觐见女王为止。
对他每日的堕落生活老头子是听之任之,军功赫赫的姐姐可难以容忍——既然战争的走向已然明了,那么是时候让被自己宠坏了的弟弟做点正事了。
然后士官的家族为他争取到的职务是,战事记录者。
这个职务拥有着“至高王之眼”的美称,说白了就是战地记者,只不过他们报告的对象只有国王一人而已。这个职务的上限低度和下限高度成正比,论功封爵上并无优势,但只有真正被女王赏识或信任的家族才有资格得到这个职务。
风险为零,潜力难测,可对于这种美差都不稀罕的人,这里便有一个。
“忽然怀念起家中的甜果蛋糕了。”
青年挠了挠屁股,叹气道。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个纨绔。
连血都没有沾过的年轻士官,在来到联军军队中的日常便是找个地方开小差,在赶走为他准备的两名护卫之后,士官在开小差这件事上变得越发得心应手。几个小时前军队中的贵族正在进行宴会的准备,对此没有任何兴致的年轻士官随便找个借口跑到山上,并顺手顺走厨房中的几块肉。就结果来看,这些战争中的珍贵物资被无情地浪费掉了。
借着月色,士官俯瞰了一眼南麓山脚的联军军营,灯火通明,巡逻的点点星火围着这个巨大的火把循环前进,等待着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至飞灰的那一刻。而在更远方的漆黑深处,一条由石块组成的黑色巨龙,静静地注视着光亮如火把的联军营地。
那就是战争的最前线,与士官无缘的危险地带,北方联军与南方王军对峙之处,成百上千的联军士兵一头撞死在石堡的灰墙上,但对士官本人还有高高在上的贵族而言那也不过是数字上的加减变化而已。
只要这场战争能快点结束,谁胜谁负对他都无所谓,强盛的家族,睿智的父亲还有强大的姐姐足以庇护自己庸碌的一生,又何必费劲去进行多余的追求呢?
天上星辰璀璨闪耀,地上篝火时明时暗,毫不在意光线的变化,年轻士官从怀中掏出注水笔和便签本,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联军停止了连日不断的强攻,于今日进行短暂的休整。综合数日内的战果,敌军损失惨重,攻破石堡指日可待。”
士官嘟囔着向便签本上记录需要传信的内容,其中包括伤亡比较,形势分析还有未来的战争预测——这些当然不是未至前线的记录官所能知道的内容,所有的情报都是由联军的贵族提供,其中隐藏的水分就需要年幼的女王自己去分辨了。
动笔些许时候,士官停下了记录的笔。
天际的星辰流转闪耀,微风吹动树林时发出沙沙声,烤肉在火上油星溅起,木材在篝火中响起噼啪声,暮虫在生命的末轮进行着微弱的哀鸣——这些不过只是表象。风向,湿气,还有温度,士官静静地感受着大气在短短十余秒间的精彩变化,这远比世上任何战争都要震撼人心。
只可惜能够注意到这些和这样进行思考的绝不会是一个正常人。
“灵感有所涌现,工作先丢到一边去。”
士官的笔锋向下,英雄的世界再次开始运转。
洛谢无所不能,追随他的人和他的敌人都是这么认为。
一生战阵百场,无一败绩,因而被冠以军神之名。在他旷古绝伦的诸多战绩之中,亦有以弱胜强的典例,其中最为出众者,就是怀丘突围之役。
当叛国者怀克斯率领庞大的军队挺进内陆时,洛谢提出分兵以避开叛军的锋芒,他和数位贵族各自率领己部袭扰敌军的补给线,在怀克斯的精准判断下,叛军成功地咬住贵族军的主力,为了保证友军的撤退,洛谢主动承担了阻击怀克斯军队的重任。
洛谢的军队守在了怀丘上,这是地势险拔的山岭,叛军的兵力优势难以发挥。但怀克斯并不想让自己的侧翼进军路线暴露给对方,于是他决定通过围堵断绝这支军队的补给。
时值夏日,蚊虫极多。但洛谢每天夜里都会离开营帐,做出令他的士兵疑惑不解的诸多举措——长时间仰望天空的星辰,品尝不同区域的泥土,砍下树木观察年轮的分布。尽管出于对他的信任士兵们没有多加议论,可“总帅已经被逼疯”的传言还是悄然传递开来。
在以雷霆手段处理掉山下叛军试探性的进攻后,洛谢军队的补给也所剩无多,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下达了一个新的匪夷所思的命令——砍下周围的树木,在山上造船。
在所有人都迷惑不解的时候,洛谢的侍女(据说也是侍寝者)找到他,大胆问道。
“山上没有活水,只有一个临近干涸的死湖,您造船又有什么用呢?”
洛谢摇摇头,露出微笑。
“无需担忧,山上造船,自有用途。至于山下的叛军,已经不需要去多加烦恼了。”
恰如军神所言,数日后天降大雨,崩落的山体形成泥石流向山下涌去,洛谢和他的军队乘着巨大的木舟顺着泥石流冲向山下的叛军阵地,击溃了守卫的叛军军势,成功突围。
而日后怀克斯叛军的全军覆没,在这一战中便已经埋下了伏笔。
……其事迹的真实性直至今日也有待考究,是古代军神的全知全能,亦或是后人对英雄的过分遐想,现在已无从知晓,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
古军神洛谢·索拉图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几片阴云飘过天空,掩盖了本应无暇的月色,刚才为月光照耀的大地重新黯淡下来。士官停下了笔,仰望天空。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正当他收起笔和纸准备离开时,无风的树丛忽然沙沙作响,令年轻士官停下手上的动作。
这里作为远离前线的联军背侧,并不存在被石堡中的军队派遣小队袭击的理由,倒是听闻这山上有不少需要多加注意的危险生物。
篝火即将燃尽,森林马上便会陷入黑暗。联想起土狼的传闻,有点张皇的士官拿起木架上发黑的烤肉串,充当对抗野蛮动物的武器。
“嘿,这种体验不赖,不过我可并不想将它加入我的创作中。”
一边为自己打着气,士官的目光一边环顾着周围的树木,最终停在了其中不停晃动的一簇草丛中。
“特制烤肉,算我请你的!”
用力将手中的焦黑烤肉丢向草丛,惊出一只灰黑色的大兔子,瞪着无辜的眼睛看了他两眼,撒腿径自跑开,留下原地目瞪口呆的士官一人。
松下一口气的士官弯下了腰,自嘲道:“抱歉,我没想到你并不喜欢这种口味,下次我会记得为你捎点青草蛋糕的。”
篝火终于燃尽了最后的木料,树林失去光亮,士官的眼睛尚未适应忽然而至的黑暗,皮肤便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不许说话,不许动弹,最好,呼吸也要停下。”
身后传来低沉的少女声,脖子被架上匕首的士官表情僵住,终于不复之前的懒散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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